清代汉学家之真精神

（一）勤苦——如阎百诗读书千遍。氏性钝，读书千篇，不能背诵。年十五，冬夜读书，扞格不通，愤悱不寐，漏四分，寒甚，坚坐凝思，心忽开朗，自是颖悟异常。尝集陶贞白、皇甫士安语以题所居之柱云：“一物不知，以为深耻”；“遭人而问，少有宁日。”又如武虚谷会伊洛二水溢，庐舍毁圮，乃架席处泥潦中，诵读不辍，斫朽木焚火以御寒，斧伤指及足，流血殷地，终不废读也。他如惠定宇之日夜诵读，焦理堂之扶病注《易》，莫不由勤苦中得来。
（二）怀疑——如戴东原读书，虽一字必求其真义。其塾师略举传注训诂解之，不能惬其意。师恶其烦，乃取许氏《说文解字》令检阅之，后渐通其义，于是十三经皆迎刃而解矣。他若沉潜二十载之阎百诗，莫不从怀疑入手。
（三）澈底——如戴东原读《尧典》“乃命羲和”，乃掩书不读，以为不明天文历算，不足以读此也。遂先专治天文历算，于是对于“二分”“二至”之理，了然胸中，且读时涣然冰释矣。他若亲自调查之顾祖禹，穷源究委之黄仪，莫不如是。

（四）缜密——先起疑，寻旁证，次比较，复假设，后判断，观清代之考证学，则知其缜密矣。

清代汉学（又称“朴学”）是中国学术史上一个极具特色的学派，其精神内核既承袭传统又具有时代革新性。若要深入理解其“真精神”，需从学术方法、思想立场与社会背景三个维度综合考察：

一、方法论革命：实证主义的学术范式

1. 文本考古的精确性
   汉学家发展出系统的校勘学方法，如戴震《水经注》研究通过比对35种版本，纠正千年讹误。这种"一字之义，必本六书"的考据原则，实为现代文献学的先声。

2. 知识分类的革新
   阮元编《畴人传》打破"儒者不涉技艺"的传统，将天文历算纳入学术体系。钱大昕运用数学方法考证历史纪年，体现"以科学方法治人文"的跨学科视野。

3. 反形而上学的认识论
   凌廷堪"以礼代理"说颠覆宋明理学思辨传统，主张从具体仪制推导伦理，这种经验主义倾向与同时代欧洲启蒙思想形成有趣呼应。

二、思想张力中的学术自主性

1. 政治高压下的学术抗争
   惠栋《周易述》通过恢复汉易卦气说，暗中消解官方推崇的程朱易学。章学诚"六经皆史"论将经典历史化，实为对专制意识形态的祛魅。

2. 考据学中的隐微书写
   戴震《孟子字义疏证》表面训诂字义，实则批判"以理杀人"的社会现实。这种"通过学术表达思想"的策略，形成独特的学术政治学。

3. 国际视野的萌芽
   江永《律吕阐微》参用西洋历算方法，梅文鼎会通中西天文学，展现汉学家在封闭环境中的开放求知精神。

三、文化保守主义的现代性

1. 文献实证与科学精神的暗合
   汉学的"无征不信"原则与兰克史学"如其实"方法论惊人相似，王念孙《读书杂志》的归纳推理已具现代学术论文雏形。

2. 专业化学术共同体的形成
   从顾炎武"读经自考文始"到段玉裁"说经之家所以多歧"的反思，显示学科自觉意识的觉醒。书院讲学与书信论学构成的学术网络，堪比同时期欧洲"文人共和国"。

3. 复古表象下的革新实质
   汉学家标榜"回归汉儒"，实则建立全新知识范式。崔述《考信录》的疑古精神，直接启迪了20世纪古史辨运动。

清代汉学的真精神，本质上是在专制皇权与理学正统双重压迫下，学者们以学术为场域进行的智识反抗。他们将实证方法发展为思想解放的工具，在考据的外衣下埋藏启蒙的火种。这种精神在乾嘉学术全盛期达到巅峰，至道咸年间逐渐转向经世致用，但其"实事求是"的核心理念，成为中国学术现代化的重要基因。